周末悦读王学典从ldquo文革

我个人有一个体悟,就是对我们这一代从“文革”中走来的人来说,离开“文革”就没办法理解我们这一代人的人生与学术。

作者

王学典,年生,山东滕州人。《文史哲》杂志主编,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执行副院长。

来源

《历史学家茶座》年第2辑。又收入《怀念八十年代》,广东人民出版社,年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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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个人有一个体悟,就是对我们这一代从“文革”中走来的人来说,离开“文革”就没办法理解我们这一代人的人生与学术。如果我这个年龄的人写自述或者写回忆录,我想每个人的第一章恐怕都是“文革”。“文革”在我们的经历当中,打下的烙印太深,以致绝大多数人的人生道路和学术选择,都直接以这一背景为起点。

此外,我经常强调一个问题:一代人本身有怎样的历史,决定了他们研究什么样的历史,因此在研究中要把学术史还原为社会史。也就是说,我们在理解学术史的时候,如果仅仅局限在学术自身,不把学术史还原为社会史,或者不从社会史的角度去探讨学术史,那样的研究就是比较浅层次的。就像研究文学一样,若仅仅把文学局限在审美的层次,那是肤浅的;只有通过文学走向历史,才能走向研究对象的深处。对我而言,既然秉承这样一个学术理念来研究学术史,那么在回顾自己的学术历程的时候,也要坚持这个原则。就是说必须从塑造一代人的因素谈起,才有可能真正理解一代人的历史。

因而,在这个所谓的“自传”中,我想探讨的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学思历程,而不是仅仅局限在个人身上。因为我们既是这个时代的创造者,也是这个时代的见证人,这一特殊的身份,能给人们理解这个时代提供一种帮助。我觉得这是所有的回忆录首先要着眼的一个地方,也是我写这份自传的一个基本的想法。

一、“十年动乱”的感受者

我出生在一九五六年农历正月二十二——过去在乡下,人们都是根据农历来计算年龄的。我的家乡在山东滕州(我出生时叫滕县),也就是在《孟子》一书中占很大分量的“滕文公”所在地。一九六四年上小学,到一九六六年六月“文革”爆发的时候,正好处在二年级行将结束、三年级即将开学的当口。在我的头脑当中,还保留着这样几件印象比较深刻的事。

一件事是我当时年龄虽小,但也参与组织了一个所谓的“红卫兵战斗队”。因为毛泽东有句诗叫“四海翻腾云飞怒,五洲震荡风雷激”,我们这个组织便取名“风雷激战斗队”。当时要组织一个“战斗队”,就得制作红袖章和队旗,加上其他花费,每个人得交五毛钱。五毛钱按当时的物价来看,那也是一笔钱。我向父亲讨要这五毛钱,他起先不给我。当时他正躺在床上午休,半天不说话,我就站在那里等。他最后也不能说不给,因为这是红卫兵的“革命行动”,他老人家要是不支持的话也是有“问题”的,所以我最后要到了这五毛钱。这样,我们十几个人的“战斗队”就成立了,还制作了一面队旗,每个人配个红袖章。这一切完成之后,我们的“大串联”即告开始。可能是上三年级之初吧,我们就挑着队旗开始了“万里长征”。我不知道,我们是不是当年平均年龄最小的串联队伍中的一支?

当时我家在津浦线旁边的南沙河公社驻地,“文革”一开始,津浦线上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红卫兵沿着铁路线串联,他们随手散发很多传单。可能由于经常去看热闹,我最初知道刘少奇要被打倒的消息就是在津浦线上,有位红卫兵给我的传单中说国家主席刘少奇有什么问题。当时,一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同学也接到一张传单,说刘少奇要出事了,我还警告他不能乱说。因为当时有一句很流行的民谣,“毛主席三天不学习,赶不上刘少奇”,说明了刘少奇在社会上、特别是民间所享有的巨大声望。不知为什么,我们的串联却没走津浦线,而是从镇上到县城。七公里的路,对刚过十岁的孩子来讲,还是比较艰难的。走到县城一个叫“洋街”的主干道上之后,天已经黑了,我们全都迷路了。在一盏路灯下面,有一个大约十八九岁穿裙子的美丽女孩在看书。我们向她问路,这个女学生就带着我们到了红卫兵接待站。当时周恩来有批示,要求每个县城都得有红卫兵接待站,而且要提供基本的食宿。当晚我们就住进了红卫兵接待站,吃住都很好,大通铺上铺着雪白的床单,更饱餐了一顿馒头加白菜炖肉。本来我们准备第二天继续往北走,到北京去接受毛主席的检阅。天亮后,当我们准备出发时,却发现一共十二三个人的队伍少了一半。后来一打听才知道,原来有些孩子、特别是那些女孩的家长不放心,早在半夜就追来把孩子领走了。我们的“万里长征”刚迈出“第一步”,就这样夭折了。

记忆中的另一件事,到现在记得还很清楚。大概是一九六六年夏天的一个夜晚,屋子里太热,全家人就在外面拉一张席子,铺在地上纳凉休息。那个夜晚,奶奶坐在我旁边,我看着满天繁星,当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夜空中划过后,我问奶奶:毛主席百年之后怎么办?当时年龄很小,却在想这些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问题,这可能跟林彪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八日的讲话有关。林彪认为毛主席在世界上几百年出一个,在中国几千年出一个,我受了这些影响,就思考起这些问题来。这些问题现在看来自然是蒙昧至极,但当时年龄虽小,却仍真诚地忧虑国家的未来。

“文化大革命”给我留下的最大感受,是整个社会的普遍愚昧。林彪说毛主席的话,句句是真理,一句顶一万句。整个社会一度被要求每天对着毛主席像“早请示晚汇报”,跳“忠字舞”,唱“语录歌”,这些我统统都做过。《毛主席语录》这本所谓的“红宝书”以政府的力量到处派发,人手不止一本,一般人不敢随意处置,因为哪怕是无意中污损了,都可能受到严厉的惩处。整个社会,除了《毛主席语录》等“红宝书”之外,很少有其他书籍可读,甚至连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很多时候也难以找到,获取知识的途径几乎完全断绝,整个社会又一度回到了所谓的“黑暗的中世纪”,人们的精神世界完全被某种力量所宰制。

毁灭文化、毁灭传统,是“文化大革命”留给我的另一个感受。“文革”一发动,就喊出了“破四旧,立四新”的口号。所谓“破四旧”就是破除“旧思想、旧文化、旧风俗和旧习惯”,就是与传统实行最彻底的决裂,尤其是要彻底抛弃传统文化和传统道德。而传统文化最明显的标志就是旧的典籍,这导致了一场历史上最大的焚书运动,尤其是民间的焚书运动。我亲眼目睹了我的大伯父在“文革”到来之初表现出的那种惶恐,因为据说他藏有不少“四书五经”等旧书。他是我们村有名的私塾先生,既上过私塾,又教过私塾,我的祖父也是读过私塾的人。至于我的曾祖父,更是名扬四乡八村。在十九末和二十世纪初之交,他靠连续替考挣下了一份不薄的家业,而到他本人想一展身手获取功名时,科举却被废除了。他当年就郁愤而终,死时年仅三十八岁。这样,不少祖传的古典旧籍就传到了我大伯手中。据说,“文革”来临时,他闭门三天,将这些旧籍付之一炬。当时乡下民间又有多少像他这样靠焚书避祸之人?我想应该不在少数。这场由“破四旧”引发的民间焚书,破坏力度之大不亚于当年的秦始皇。

我亲身经历的“文革”毁灭文化的第二个例证,是一九七七年的“三孔”给我留下的印象。一九七七年夏天,我和另一个供销社同事到曲阜去“进货”,洽购当时比较有名的“曲阜老窖”,顺便参观了“三孔”。当时的“三孔”,特别是孔庙和孔林,几乎所有的石碑都被拦腰打断,所有的碑帽都躺在地下,惨不忍睹,这便是“文革”之初著名的“谭厚兰砸三孔”造的孽。连“三孔”都被糟蹋成这样,其他名胜古迹可想而知。

人权的被践踏,则是“文革”最无耻的一幕。当时整个社会,上上下下,几乎每个人都无人权可言,连基本的做人的尊严和人格都已丧失,包括国家主席刘少奇。唯成分论、唯血统论大行其道,大到整个社会,小到单位村庄,所有人都按照成分、血统等被人为地分为三六九等。其中,“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”,又叫“黑五类”,成为专政的对象,根本不被当人看,其后代连上中学等基本人权也被剥夺,只准许他们上到小学。最严重的,是“文化大革命”时到处充斥着暴力。毛主席在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》中曾说过一段话:“革命不是请客吃饭,不是做文章,不是绘画绣花,不能那样雅致,那样从容不迫,文质彬彬,那样温良恭俭让。革命是暴动,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。”当时这段“语录”每天都在重复,暴力由此弥漫整个社会。比如在我们村,“文化大革命”一开始,就把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“黑五类”分子全部抓起来,每一次批斗,他们都被打得不成样子。我有一个本家二伯,就被我们村一个贫下中农踢得满街滚,后来竟死于这场毒打。我曾经问父亲,二伯是怎么被列为“坏分子”的,父亲说,当年共产党还没有来的时候,他在国民党的一个机构里做事,就因为这被列为“坏分子”。“文革”当中随便打人的事例,比比皆是。只要认为你“有问题”,就可以随便揪斗你,给你戴个高帽子,再挂个牌子,就押去游街,剥夺你做人的尊严,无论是地位多高的领导干部都难以幸免,而那些地主、富农本人及其后代,尤其如此。

我的中小学教育都是在“文革”的这种氛围中完成的。小学毕业后,接着上初中,一九七二年暑假后升入高中,到一九七四年五月高中毕业。一九七二年我上高中的时候,林彪事件已经发生,尔后出现了初步清算“文革”的所谓“右倾回潮”,正因如此,在我上高中之前没有的升学考试也得到了恢复,所以我是通过正式考试,以较好的成绩考上滕县第十二中学的。而我在这时已经是一个有点名气的学生了,之所以如此,是因为大大小小的群众集会的磨炼。“文革”时动不动就会有群众运动、群众集会,印象中从小学四年级开始,几乎每次群众集会我都代表学校、学生发言,所以就逐渐成了一个比较知名的学生。现在有人说我上课比较好、能吸引学生,可能就和这段经历有关。

一九七四年高中毕业之后不久,我就被推荐为村里代购代销员。我家在一个小的自然村,依附在一个当时就有三千多人的大村里面,是这个大村的一个生产队,代购代销店设在大村里边。我的前任在一九七四年被推荐去上大学了,这样就空出一个代购代销员的位置。在当时那个物资奇缺的时代,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位置,据说很多人都来竞争,包括大队长的弟弟和村支书的女儿。为此,“贫下中农协会”专门开会讨论,可能觉得我在学习和政治思想表现等方面都比较突出,最后决定推荐我。对我个人来讲,这是我人生当中一个大的转折,若没有这个机会,估计此后的命运轨迹就完全不同了。

一九七六年六月份时,又要从代购代销员当中推荐三个人到大供销社去做营业员,当时我们那儿有四十八个代购代销员,我又被推荐到了大供销社下面的一个门市部去做营业员。在做大供销社的营业员之后不久,又碰到一个机遇,就是“四人帮”被粉碎前,要选拔一批年轻的优秀分子突击入党、突击提干,可以不经过正常程序。那时我被列为“双突击”的对象,先突击入了党,再准备突击提拔为供销社副主任。

“文化大革命”当中,我大概经历了这样的一个过程,而这一段经历也告诉我一个事实,就是即使是在计划经济时代,社会流动的渠道也并未被完全堵死,还是会有上升的空间。我由代销代购员,做到了普通营业员,又突击入党,做到了办公室的秘书。当时供销社有主任、副主任、文秘股(股在当时是一个科级以下的层级),我就是股里的一个秘书。虽然是秘书,但在当时供销社的体制内却颇为特殊,所谓“一个秘书,半个主任”,就是主任不在的时候,秘书当家。一时之内,在当年的县供销社系统,被视为一颗“新星”。

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,当时我还在供销社下面的一个门市部里做营业员。午饭后,设在柜台上的黑色小广播喇叭预告说下午有重要的新闻播出,希望大家注意收听,我知道又要有大的事情发生了。我印象很深,下午四点,先播哀乐,然后宣告毛主席逝世了。整个社会都有一种天塌了的感觉。毛主席逝世后,从各个村子到各个公社都要组织哀悼,我当时已经是“双突击”的对象了,就到公社驻地参加对毛主席的哀悼。举行追悼会那天,周围的人尤其是贫下中农大都哭得死去活来,而我从感情上却没有太多的悲伤,直到现在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。

“四人帮”是十月六日被抓捕、十月十三日对外公布的,我就是在十月十三日晚宣誓加入中国共产党的。我可能是“文革”中的最后一批党员之一。此后,“文化大革命”慢慢就结束了。一九七六年到一九七八年这一段,按照党史上的说法,叫“三年徘徊时期”,但从我作为一个下层百姓的感受讲,当时整个社会一切照旧。因为斗争是在上层展开的,上层怎样斗争,下边的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,被高度政治化的整个社会仍然在按照惯性运转着,跟“文化大革命”时期一样。这时人们在批判“四人帮”的时候,使用的仍然是“文革”的办法。

二、“思想解放”浪潮的追随者

我个人感觉大的变化是从一九七八年开始的。我当时在供销社里当秘书,负责报纸的订阅,当时流行的大报像《人民日报》《光明日报》《文汇报》《解放军报》等等,都能看到,而且当时供销社还有一台很大的电视机,我没事就跑去看电视新闻,从那时的报纸、电视中能感受到时代已在发生大的变化。印象中是在当时的《文汇报》上,我看到了卢新华的小说《伤痕》,读完后满脸泪水。这篇小说其实只是写了一点点温情、一点点爱情,但与“文革”时期那些冷冰冰的作品相比,这一点温情已足以打动人的脆弱的心灵,让人泪流满面。到现在为止,从来没有另外一篇小说,能如此打动我。后来带有揭露“文革”野蛮性质的小说都叫“伤痕文学”,我感觉是有它的道理的,以《伤痕》为代表的一批文学作品,率先起来对整个社会进行了启蒙,这是我一个很深刻的感受。

对我的思想震动比较大的还有姚雪垠的一篇文章。我从一九七四年开始自费订阅包括《文史哲》《人民文学》《诗刊》《学习与批判》和那个时候刚刚复刊的《历史研究》在内的刊物。那是在一九七七年,姚雪垠在《人民文学》上发表了《谈〈李自成〉的创作》一文,其对农民的评价给我带来非常大的震动。他说所有的农民都是皇权主义者,都想做真命天子、都想做皇帝,李自成想做皇帝,张献忠想做皇帝,其他人也想做皇帝,人人如此,代代如此,没有例外,农民就是这样的皇权主义者。这和我之前接触到的对农民、农民起义的评价完全不一样,所以后来我写其他的相关回忆时,也都涉及到了姚雪垠先生这篇文章。我在主编《二十世纪中国史学编年》的时候,也专门提到姚先生,因为是他率先对农民起义作出重新评价的,反思是从文学界开始的,不是从史学界。

一九七八年,对二十世纪中国社会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,它标志着一个以“反知识”“反文明”和“反科学”为特征的荒唐时代的终结。那段时间里,中国社会思想解放如火如荼凯歌行进,求知狂潮愈涨愈高一泻千里。著名作家徐迟的报告文学《哥德巴赫猜想》,适逢其时地掀起了这场求知狂潮。徐氏此文是为配合全国科学大会的召开而写的。徐迟笔下的陈景润、潘承洞等破译“哥德巴赫猜想”的“读书种子”,不仅成为当时一代青少年心目中的英雄和偶像,而且给整个社会带来很大的冲击和深刻的启蒙。我感觉一九七七年高考的恢复,以及徐迟《哥德巴赫猜想》的发表,开启了一个知识崇拜、科技崇拜的新时代。当时有一个流行了很久的著名口号,叫“学好数理化,走遍天下都不怕”,现在好像已经没有这种概念了,但在刚刚恢复高考之后,对和知识相关的一切事物,包括大学、科学、教授、科技、作家、学者、工程师,整个社会都比较崇拜,这种思潮对我们这一代人的塑造难以估量。可惜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氛围了。

导致我对“文革”、对中国社会、对整个世界的看法发生巨大转变的更大一件事,是一九七九年的邓小平访美。邓小平访美启程于一九七九年正月初一那天。当时我还在供销社,那天正好春节值班,在电视上看到了邓小平出访美国。邓小平访美,使原来我对中国、对世界尤其是对“帝国主义”的认识遭到了摧毁性的打击。为什么这样说呢?当时有中央电视台记者随邓访美,他们可以随机到美国家庭采访,采访内容通过直播的形式传回国内。从抗美援朝开始,美国就是我们舆论中的“敌人”,现在我们的最高领导人去美国访问,当然会引起社会的普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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